黄的好，非红非黑，哪个也揪不到辫子 | 二湘空间
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
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《奔腾年代》 剧照 图源网络
红与黑与黄
文/熊端阳
那个年代已经很遥远了，有件事却刻骨铭心，至今不能忘怀。
那天早上，车间管理员把我叫到办公室，平时不苟言笑的书记此时态度好像有点和蔼，竟破天荒地叫我坐。
我惶惶然坐下来，心里打鼓，揣摩着我的顶头上司的用意。
书记呡了一口茶，脸色忽然严肃起来，对我说，厂里办“批林批孔”展览，临时抽调你去，脱产一周，你要抓紧时间，发挥写写画画的特长，高质量完成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。又说，这个展览政治性很强，你的家庭成份有问题，但我们相信你，我们是有成分而不唯成分论的，家庭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，你也可以通过展览提高自身的觉悟，从政治上与家庭划清界限。
书记要我到厂部去办政治性很强的展览？我深感意外，我来不及思索，但我晓得这事儿对我这样的普通青工不是坏事。我连连点头，我很珍惜这次突然得到的脱产一周的机会，我表示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努力办好这次展览。
《奔腾年代》 剧照 图源网络
吃晚饭的时候，我兴奋地将我要脱产办展览的事告诉了父亲，因为这事表明了组织的信任，也反应出我在单位的表现，我把它看成一件喜事，也想藉此给成天为了柴米油盐着急的父母一点高兴，一点快乐。
不料父亲的脸一下阴沉下来，半晌才说，我们家这样成分的人不宜做这种事。
一瓢冷水泼下来，我垂头丧气，放下了筷子。
父亲看了我一眼说，不过，既然书记要你去，还是得去，关键是要把事情做好，遇到问题多请示多汇报，特别是政治问题，不要自作主张，不能出一丁点差错。
哎，父亲真的是胆小如鼠，一涉及政治两个字就心惊胆战。我不以为然，想，难道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政治真的就那么可怕？
没有想到的是，负责办展的政宣科长说的话跟父亲竟然一个腔调，政治长，政治短，要小心，错不得，婆婆妈妈，啰嗦得急人。不就一个企业内部的宣传教育活动嘛。所谓展览，听起来煞有介事，其实简单，十来块纸板，用白纸一裱，将圈定的文章用仿宋体，黑体，行书，隶书等字体誊写在裱好的纸板上就行了。麻烦些的是前言和结束语，科长说，这两篇文章政治上要把关，要有较高的思想水平，由他来写。
科长亲自披挂上阵，经过反复推敲斟酌再三，完成了字字铿锵的前言和结束语。
科长非常重视这两篇文章的作用，特别挑选了两张装裱得最好的纸板，并督促我打好格子，一笔一划地用我最拿手的隶书抄写在雪白的纸板上，然后一字一字地核对，生怕有错。其他的事就容易了，我只须拼凑点承上启下的过度性文字，勾些界定的花边，这个展览形式上也就算完整了。
最后的工作对我来说是最难的工作，科长要求我在特制的四块纸板上写四个美术字，“批林批孔”，一个字脸盆大小，挂在进门的门楣上。我喜欢书法，但我不会写美术字，甚至有点讨厌那种死板板硬邦邦横带尾巴竖带肩膀的字体。我不喜欢可以，不写绝对不可以。我硬着头皮用直尺三角板把几个字的框架一笔一笔地勾出来，只要把色一填，脸盆大的字不就弄出来了么。
但是问题来了，充填什么颜色？
我思考了一下，红的，代表正面形象，象征无产阶级批林批孔势不可挡的强大威力。黑的呢？代表负面形象，说明以林孔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势力将不可避免地没落消亡。红的可以，黑的也可以，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理解，其实都可以。都可以，那就随便吧。我想用黑的，黑的简单，只须半瓶墨汁便可解决问题。准备填墨的时候，脑袋一个激灵，我猛然想起父亲讲的话，涉及到政治问题不要自作主张，红的黑的，是不是政治问题啊。我不由放下笔，犹豫起来。正当举棋不定的时候，科长进来了。科长是有政治头脑的人，是对政治有研究的人，又是领导，赶快请示科长。
我把红与黑的想法作了汇报，并请科长决断。科长听了一愣，半天说不出话来，沉思良久，喃喃自语道，这个问题很重要。他点了一根烟，猛吸一口，在展板间转了几圈，口里嘟噜着，嗯，相当重要，相当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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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暗自庆幸，幸好没有自作主张，不然捅了纰漏那才叫大事不好。
科长转到门口，抬头望着门楣，嘀咕着，红的，正面意思，黑的，反面意思，批林批孔，取正面意思呢还是反面意思？科长显然也举棋不定，不吭声不吭气的，在屋里转了几圈，走到我面前停下来，问我，你看红的好还是黑的好？
我看？我就是看不准啊，科长问到头上来了，我不能不说，于是试探着说，我看，红的黑的都可以。
科长一听连连摇头，又在展板间走来走去，一会儿看看红艳艳的广告颜料，一会儿看看黑黢黢的墨汁，红也不是，黑也不是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我不敢惊扰科长的思绪，拿了毛笔和一瓶颜料去勾展板的花边。我随手勾出的云头花纹，一条一条的，舒展流畅，桔黄鲜亮的颜色被洁白的底板一衬，还真有点艺术的味道。我正自陶醉的时候，感到科长站到身后来了。回头一看，科长的眼鼓得铜铃大，正怔怔地盯着那黄灿灿的云头花纹看。怎么啦，这图案不好？正思忖着，科长猛然把胯子一拍，叫道，黄的！对！黄的！怎么就想不到黄的呢？科长激动不已，大声对我说，这黄的好，非红非黑，哪个也揪不到辫子，小王，你说是不是？
是不是？我愕然。但我似乎明白了，连红与黑与黄这些普普通通的颜色，好像也跟政治关联起来了。呵，政治这东西，说它看不见摸不着，却真的可怕！在那个年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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